王振耀“官轉(zhuǎn)民”

    2011年5月6日凌晨4點，王振耀起身，開始修改一份PPT。他已經(jīng)修改了三遍。5個小時后，他穿著灰色西服，在北京京師大廈會議室里，主持壹基金公益研究院首期媒體研修班的開課儀式并授課，臺下是40位來自媒體和企業(yè)社會責任部門的學員。2個月前，也是在這里，王振耀主持了首期基金會領導人研修班的開課儀式。

    這兩個研修班，是王振耀來到壹基金研究院一年中，最為看重的事，也是他認為壹基金研究院最重要的成果之一。“雖然現(xiàn)在還看不到什么，但這兩個班里，也許就能出現(xiàn)推動公益慈善乃至社會的結構性變革的力量。”

    整整一年前，民政部慈善促進司司長王振耀辭去體制內(nèi)官職，成為新設立的北京師范大學壹基金公益研究院院長。

    到民間去、投身公益教育，是慈善家王振耀最想做的事。他這個念頭萌芽自2008年。那時他還是民政部救災救濟司司長。汶川地震發(fā)生后，他力主推動建立的國家自然災害救助四級響應體系發(fā)揮了作用，72小時就把中央的救災款項送達了地方。但到了年底，王振耀發(fā)現(xiàn)，對于這場巨大的災難，整個中國的學術界只交出了兩份成系統(tǒng)的研究報告。

    這讓他意識到了中國慈善的另一塊短板：“沒有腳踏實地的研究，知識界不能提供可操作、建設性的方案與設計。政府官員就是想推也推不動。”于是，趕快建立咨詢機構成為王振耀反復琢磨的一件事。他開始在北師大的社會發(fā)展與公共政策學院授課。

    2010年上半年，中國各地接二連三發(fā)生成年人弒童案。王振耀在國外訪問時，不斷被華僑們問：中國人怎么了？這讓他自己也坐立不安：“我們?yōu)檫@個社會奮斗了這么多年，怎么會出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

    “我覺得不要在自己的行政辦公室里做了。得到社會中來，和大眾在一塊，來為這個社會的改善做貢獻。”

    決心一下，他接受北師大和壹基金創(chuàng)辦人李連杰的邀約，成了中國第一個公益研究院的創(chuàng)始院長。

    量化慈善

    1999年至2000年，王振耀由民政部公派到美國哈佛大學肯尼迪政府學院學習公共管理碩士課程，同時攻讀北京大學法學博士學位。

    “我當時很頭疼，這兩家的想法完全是擰過來的。”王振耀發(fā)現(xiàn)，哈佛覺得重要的東西，北大不在意；北大緊張得要命的，哈佛不覺得有多重要。“在肯尼迪政府學院，老師會花整整一堂課的時間來教學員們?nèi)绾螌懞靡环軲EMO（備忘），但整堂課討論的重點卻不是格式或行文方式，而是閱讀者的眼神：一個人在看在第幾頁的時候，注意力最集中？看到第幾頁，開始渙散？他們研究這個！”

    2001年，王振耀出任民政部救災救濟司司長后，這些在哈佛所練就的量化思維成了他設計救災報告的重要憑據(jù)。他要求大災時每天發(fā)放給一線和向領導匯報用的“昨日災情報告”最多不能超過三頁，內(nèi)容必須言簡意賅、直切重點。“領導是做決策的，他就是沒時間，他就只需要看最重要的三句話，看完就可以扔掉。”

    在離開民政部之前，他做的最后一件大事是花了半年多，為孤兒最低養(yǎng)育標準制定了長達11頁的福利機構兒童養(yǎng)育費用支出參照表，把從吃的蔬菜水果，到用的拖鞋、橡皮，不同年齡段的孩子每月在哪方面平均消費多少錢，列成近300項詳細金額。

    “有了這些標準，孩子為什么要花這些錢，一目了然。不拿到這筆錢我不會走。”他一直等到這個標準得到官方認可，財政部確定撥款25.2億元給孤兒項目后，才正式?jīng)Q定離開民政部。

    2010年，王振耀進入長江商學院就讀EMBA課程。他覺得自己“知識不夠用了”。

    確切地說，是整個行業(yè)的知識不夠用了。2011年5月曹德旺的河仁基金會揭牌成立，首次采用了股權捐贈的方式，不久后娃哈哈集團董事長宗慶后又提出了要以公司產(chǎn)業(yè)投入成立家族慈善基金會的構思。面對層出不窮的新型捐贈，國內(nèi)不但配套政策跟不上，甚至一本相應的指導書籍都找不到。

    而另一邊，商業(yè)領域?qū)Ξa(chǎn)品如何設計、營銷的研究已經(jīng)精細到了每一個環(huán)節(jié)。“他們?yōu)榱速u一雙鞋子，從怎樣讓喜歡?？岬暮⒆又幸?，到如何讓掌握財權的母親掏腰包，都有研究，每一個細節(jié)都有數(shù)據(jù)支持。”王振耀說。如何把這些精密、準確的量化商業(yè)管理手段移植到慈善中來，是他的新課題。

    “中國的慈善很有可能在3年后就在基本框架和政策方面趕上發(fā)達國家。”王振耀說，但是慈善公益研究和咨詢領域的差距卻不見得能三年內(nèi)跨越過去。上任后的王振耀4次出訪美國，拜訪了洛克菲勒兄弟基金、比爾和梅林達蓋茨基金、美國大學公共事務學院等40多家慈善基金會和智庫。他說自己現(xiàn)在迫切需要改變的，是知識生產(chǎn)方式。

    民間揚聲

    開會、講課、錄制節(jié)目、出席論壇、參加晚宴、接受采訪、帶博士生……在壹基金研究院將近一年的時間里，王振耀幾乎沒有過任何休息日，行程被精確到小時。

    拋開民政部官員的身份后，王振耀成了“誰都能找到”的人。有弱勢者前來尋求幫助，有草根公益組織尋求政策指點，還有大學教授跑來提醒他重視災難重建過程中的心理問題。王振耀幾乎來者不拒，他不覺得煩：“我得到的信息比在司長位子上更多、更直接！”

    “我現(xiàn)在更專、更積極了。在部里我是行政官員，要受行政規(guī)則的約束。但現(xiàn)在呢，是專業(yè)的了。我可以看得很清楚，對自己從事的這個領域進行研究、推動，可以做長期的打算。要是留在部里，只能一人一個位置，到點退休?，F(xiàn)在我思考的事、結構、時間比例都變了，自己的打算也都變了。”

    大學生創(chuàng)業(yè)基金的秘書長范志宏在2010年底的某次慈善晚宴上第一次見到王振耀。當時，她的組織剛剛成立不足半年。她試著請王振耀給基金的發(fā)展方向提些建議，王振耀當即答應，跟她們一談就是兩個多小時：做成一個操作型而非資助型基金會，不但要支持大學生創(chuàng)業(yè)，還要支持大學生就業(yè)，要在與企業(yè)和大學生充分接觸的前提下設計項目。

    “到最后我們都覺得不好意思。”范志宏說，“他知道我們需要什么。”后來壹基金開辦基金會領導人研修班，王振耀親自打電話邀請范志宏來聽課。

    2008年在汶川救災時，王振耀看到80后的志愿者們在現(xiàn)場指揮把救濟品優(yōu)先留給老人、小孩和婦女，災民們都聽從；而如果是警察或官員去說，卻會招來質(zhì)疑：你是政府，你就應該公平。

    這讓他感觸頓生，開始思考身份與角度的問題：“有些話必須回到民間才能講。

    ”2010年壹基金研究院成立典禮上，他提出了擔任官員時就琢磨了很久的“推動富人慈善，倡議5.5萬個億萬富豪，應該把每年的捐款定為一百萬”的言論，迅速成為“王振耀的標志理念”，在國內(nèi)傳開。“這話過去沒法講，現(xiàn)在可以了。”

    來到民間后的王振耀，推動慈善的方式也隨之改變。“過去是推動政策，現(xiàn)在則是推動社會結構的完善和理念的倡導。”他更有意識去向媒體借力，以填補失去官員光環(huán)和權威后的影響力。

    在民政部的時候，王振耀就屬于和媒體走得比較近的官員。很多記者都有他的手機號，重大災情發(fā)生時，他是媒體邀請到直播間的首選。2008年南方冰災時，王振耀通過中央電視臺的連線，聯(lián)系上了當時郴州的市委書記，囑咐對方趕快恢復電臺，發(fā)收音機和照明設備。節(jié)目播出后，“全國都去幫助郴州，那完全不是行政的干預。”那一次的接觸讓王振耀對媒體的社會影響力感受頗深。

    在離開民政部以后，他與媒體的關系更加密切，不但主動公開壹基金研究院的工作細節(jié)，還積極參與每一項公益重大事件的點評。跟以前不同的是，他把自己和記者之間的采訪關系，升級成了信息共享關系。“他們問的都是老百姓關心的話題，他們都在幫你收集信息。”

    寬容與透明的尺度？

    王振耀和陳光標2008年相識于汶川地震的廢墟上。他勸過陳光標成立基金會，但陳拒絕。“他說他就喜歡那樣直接發(fā)錢。”

    近距離了解民間慈善的推行之難后，王振耀對中國民間慈善的各種萌芽呵護備至。對于4月底全國媒體掀起的對中國“首善”陳光標憑首善之名向政府索取資源的質(zhì)疑風，王振耀覺得有些過于苛刻，“一個向善的人，如果能從政府、從社會得到更多的資源，他會產(chǎn)生良性循環(huán)，有什么不好呢？”

    王振耀對陳光標報以包容和贊許。“他的慈善加速了中國慈善事業(yè)進程，至少提前了10年。”在基金會領導人研修班上，王評價說。為了減輕在場幾十名基金會領導人與陳的隔閡，他還特意把剛從日本地震災區(qū)回來的陳光標請到了課堂上，用整整一個下午與學員們對話。

    王的好友、南都公益基金會理事長徐永光則持著陳光標式的慈善“是一種慈善的暴力行為”的觀點。他覺得王振耀太寬容。“他最大的優(yōu)點是非常善，非常寬容，幾乎對行業(yè)內(nèi)出現(xiàn)的任何問題，第一反應就是要寬容和包容。”徐永光說，“但另一方面他又容易寬容過度，變成了縱容。”

    也有朋友半開玩笑地說過王振耀：“你就喜歡護短，不批人。”王振耀答，“我還真是這性格。我是拿著放大鏡找好人、找好事兒、找好的案例。因為批判的人咱們社會很多，但是揚善的太少了。你們就讓我扮演這個功能，經(jīng)常找找。”

    對于外界一直要求慈善界做到公開透明，他也不完全認同。“捐贈者可以不公開、不透明，充分尊重捐贈人的意愿，是現(xiàn)代慈善的一個品格，而受捐助者則往往比捐贈者受到更多的監(jiān)督。”在開篇所提到的《現(xiàn)代慈善的十大基本理念》一文中，王振耀寫道。

    “什么叫透明？沒有標準就沒有透明。”他主張先制定細致又可執(zhí)行的標準。為了研究國外機構怎么開發(fā)票，他專門找過福特基金會的朋友請他吃了一頓飯，然后記下對方在發(fā)票背后記錄的每一筆信息。

    “第一條記用的信用卡還是現(xiàn)金；請誰吃，幾個人吃，分別是誰；是中午飯，還是晚飯—這個接待標準上有區(qū)別；為什么事兒吃的飯……都要寫出來。假如我們紅十字會的發(fā)票背后要寫這么多信息，大家也就會自覺地把價控制下來。”王振耀始終相信，只要標準定得夠細，足夠可執(zhí)行，下面的人就“對策不了我的政策”。

    1954年王振耀出生在河南省魯山縣農(nóng)村，家里窮，小時候差點餓死。12歲上學的年齡遇上文化大革命，23歲恢復高考，他第一批考入南開大學歷史系讀書。一定程度上，他做慈善的使命感來自對自己那一代人的反思：“80后再怎么鬧，也不比我們當年斗老師、批副主席，持續(xù)了十年的那一代人荒唐。”

    “做農(nóng)村選舉、城鄉(xiāng)低保、救災，那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一定要認真做，讓下一代人知道，你們那一代還行，荒唐過，但也很認真地在改。”

    在他首任壹基金研究院院長的5年內(nèi)，他希望把研究院建成公益領域的肯尼迪政府學院：既能夠為社會培養(yǎng)專業(yè)人才，又能夠深入課題進行研究，并且能夠為政府提供政策咨詢。理想中，這個研究院將有一個獨立于他的強大的知識團隊。“我拼命想建立這么一支團隊，他們每個人都有獨當一面的能力，這樣我就可以去開拓別的領域了。”

     王振耀認為現(xiàn)代慈善應有的十大基本理念

    1.施者應感恩受者提供了實現(xiàn)自己愛心的機會

    2.社會對捐贈者寬容，避免過高的道德標準導致虛偽或者暴力

    3.推崇高調(diào)的慈善個性

    4.鼓勵民間對捐贈者形成的善意的慈善壓力

    5.鼓勵民間出現(xiàn)發(fā)達的公益組織體系

    6.為企業(yè)和個人慈善提供免稅回報

    7.社會用重稅手段向富人施壓，而不是道德說教

    8.保護尊嚴，杜絕揭慈善者隱私

    9.捐贈權高于社會知情權，比起捐贈者，更多監(jiān)督受捐助者

    10.鼓勵全民參與慈善，優(yōu)于富人慈善